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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映】《烂》:没有反转的生活



增村保造的这部《烂》(Tadare,1962,tt0310199),改编自日本自然主义大家德田秋声的同名小说。


益子(Masuko,若尾文子)在东京与汽车销售员浅井(Asai,田宫二郎)同居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这个男人原有妻子。益子不情愿破坏浅井的婚姻,提议分手,但浅井早已经不能忍受神经质的妻子了,只是因为早年接受过妻家的资助,一直未能下决心离婚。被益子发现后,浅井终于离了婚,而前妻也因承受不住打击而精神崩溃。此时益子的侄女英子(Eiko,水谷八重子)不愿与家里安排的对象相亲,从乡下跑到东京,寄宿在姑姑家中。英子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却又看不起给人做情妇的姑姑,结果却是自己与浅井勾搭在一起,被益子捉奸在床,怒不可遏的益子将英子逐出家门。而后则强行安排英子与她原本的相亲对象——一个西装革履的农民结了婚。


小三上位,然后又被自己的侄女绿了,好在她“奋起反击”,终于捍卫了所谓“爱情”——看起来,这是一段有些夸张却俗套的故事,然而,故事的结尾,却拍得令人震撼。


一切依传统进行。姑姑拉扯着身着新娘盛装的侄女来到一众亲友面前,“看,她是个好新娘!”





浅井站起来,走到英子面前,面对着这个前两天还和自己享受着最后疯狂的性爱的女子,他挤出一些不多的笑容:“你真美,你太棒了!”,然后转头离开。





在众人面带微笑的审视中,一脸漠然的新人被送上花车,她的姑姑益子就坐在她身边,紧盯着她,像极了押送犯人走向牢笼。





镜头切换,开往名古屋的列车就要出发了。





已经换了便装的英子坐在车厢中,带着幽怨凝视着窗外的浅井——他和益子站在窗外,眉头微蹙,益子则面无表情。





英子的丈夫在模糊的前景中微笑着和他人告别。车站的广播,正一遍遍播放着:“请站在白线以外,请站在白线以外......”





列车徐徐开动,浅井缓缓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似乎还未完成,就缓缓放下了。





益子抬眼凝视着他,轻叹一口气,默然转头,独自离开,送行人群纷纷挥动手臂,背景渐渐模糊,益子面色苍白疲惫,仿佛仍旧难以释怀,而明明一切已然结束,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姑侄两人曾是情敌,为了争夺一个男人,到了以死相拼的地步。





本来,电影到这里其实可以结束了。然而,接下来的3分多钟,才是见证一位大导演真实功力的时刻。


送走英子,益子和浅井 “像往常一样” 回到“家”,开始了 “像往常一样”“日常时刻”


益子问:“要吃点东西吗?”“要我给你准备洗澡水吗?”“要睡觉了吗?”“我给你泡点热茶吧?”浅井一概说不。





然而他回到卧室,看着曾经和两个女人翻滚过的床,却又觉得空虚。





回到客厅,益子已经泡好了茶。两人开始 “像往常一样”“日常闲谈”





益子说,“她会是一位好妻子”,浅井说,“也许吧”;益子说,“举办婚礼真好”“我们要不要也举办一场婚礼?”,浅井笑笑说,“那也挺好,我们准备一下吧”。然后,就独自回房了。





益子漠然坐着,低下头将茶杯顶在额头。自己的提议并未遭到拒绝,然而,浅井那种怎么都无所谓的回答,却比拒绝还令人难受。





尽管如此,当听到浅井那一句“你怎么还不来?”,她还是反射般地应道 “哈依” 。不想表达内心的苦楚,因为表达了也无意义。她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衣服,像往常一样搭在椅子背上,只留下半透的薄纱内衣。





然后,益子慢慢踱向内室,带上了门,屏幕转暗,左下角显示出一个 “终” 字。





还记得《毕业生》(The Graduate,1967)最后的反转吗?曾被女友母亲诱惑的男主最后的时刻鼓起勇气冲入婚礼现场,劫走了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女友,宣告一切错误终结与新生活的开始。


然而,《烂》的结尾,没有反转


一切如常。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压制在生活的 “日常和谐” 之下,再无声息,只有三个当事人吞咽下那些无法言说的苦楚,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会把这些意难平带进坟墓。而那些不明缘由的关系人与看客,只会知道这是一场完美的婚礼,并为此或真情或假意地抚掌相庆。错误已被终结,但新的生活并未开始。


村上春树说:“我不想找一个搭伙过日子的人,我要找一个一见我就笑,我一见就笑,喝了酒满眼光给我讲浪漫和爱的人。”也许,这是个讽刺。


也许,浅井和益子也曾期待过那样的生活。但经过这小小的插曲,他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常态,并且很可能那就是他们可能期待的、唯一的生活。


益子看似是这场“宫斗”戏中的胜利者,她挤走了浅井的原配,又逼退了自家的侄女,然而,除了肉体,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留住这个男人——现在连这一点,她都不那么确定了。更为悲哀的是,她似乎只能接受这种生活的“安排”,她可以战胜情敌,却无力摆脱一个社会系统将她锁定的位置。某种程度上,她甚至不如英子这个“失败者”,至少英子曾经痛快地享受过Stolen Pleasure(这是影片的另一个名字)。


如果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解读这部电影,就会忽略一个事实:浅井也不是胜利者。这个男人因为接受过前妻家的资助,娶了他并不爱的女人,觉得自己处处受制于神经质的妻子,好不容易摆脱了,却发现益子的善妒与疯狂,比前妻更甚。在这场荒唐的情爱纠缠中,的确女性受到的损害更甚,但浅井也没办法为所欲为,当益子和英子两位女性疯狂地撕打在一起时,他的惶恐无措说明了一切。他依靠益子摆脱了前妻,现在他必须接受这个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而试图掐死自己侄女的疯狂的女人。这里没有胜利者,也没有自由人。


并非是男人操纵女人,或者女人操纵男人那么简单,所有人都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弄着。


人一般很难超越对于自己身处其中的社会的既定秩序的理解。 一般人所能做的,就是无意识地压抑,然后再无意识地合理化这种压抑:事实如此,历来如此,所有人都如此。


故事中所有的当事人,都不是脸谱化的坏人,浅井可以为情妇的兄弟慷慨解囊(当时英子还没出现);益子曾经不愿拆散浅井的婚姻,在愤怒地将英子逐出家门之后,又不忍她流落街头。


普通人的普通,也许正在于此,无法摆脱甚至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就生活在社会话语的规训中,不能知行合一地依照本心行事,却又无法让良知彻底沉默。


这当然不是说人就应当违背公序良俗、像野蛮人一样生活,而是说每个人都应该意识到这些话语权力与生存困境,这种问题意识的觉醒也许会带来痛苦,但却是通向自由意志选择的必经之路。像《烂》中的男男女女一样,本能的情欲化反抗,彼此扯着头发的撕打,保卫虚假爱情的算计,始终都不可能在没有反转的生活里掀起一点点波澜。


作者:wingsay
来源:mdnice.com/writing/df16952233da49c1816ddf3746d1fa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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